孙金海家里最醒目的位置上,有一幅珍贵的照片。这张照片于1964年拍摄。那年,中国党政代表团的专机冒着大雪于11月13日深夜提前从莫斯科起飞,次日16时10分安全降落在北京东郊机场。
那天,十分寒冷。周总理健步走下舷梯后,首都少年儿童把一束鲜花献给周总理,周总理手捧鲜花迎向毛主席。他们亲切地交谈后,周总理跟随毛主席绕场一周,捧着鲜花向欢迎的群众挥手致意。
迎接周总理的那束鲜花来自北京丰台花乡。花乡有花,兴于金元,盛于明清。这个丰宜门外丰台路,中国唯一用“花”命名的乡镇位于北京西南近郊,所谓“前后十八村,泉甘土沃,养花最盛,故居民多以养花为业。”花农孙金海就在这十八村里养花。
1964年11月13日上午,孙金海在花田里剪枝、追秋肥,为越冬的花儿们盖棉被。这几十亩的花田里种着菊花、苿莉、月季、牡丹、芍药、白香兰。今年的西北风刮得早,天气一下子就冷了,他要赶紧种从洛阳拉来的牡丹,他知道牡丹一定要在秋天下地,冬天才能长稳根,春天才会开花。他更惦记着新玻璃温室里正在培育的马蹄莲。远处,他的老父亲风风火火地跑来了:“金海啊,可了不得了,赶紧扎束捧花儿,鲜灵点儿,漂亮点儿,国家要用,明天就用!”孙金海听了顾不得细问,放下锄头直奔花洞子。
那年,壮实、爱说爱笑的孙金海不到四十岁,因为他特别会侍弄花草树木,已然当上了花乡樊家村大队队长、支部书记。小时候,他常去北边儿那个花神庙玩,花神庙供奉着十三个花神,比任何地方都多了一个。他想,一个花神管一种花儿,花乡的花自然要比別处多。他常听村里老人郑重其事地说,就在八百多年前,或者更早的时候,有一粒种子很神奇,它飘啊飘、飞呀飞,偏偏就选择了在花乡播撒。这么多年了,风风雨雨,花乡开了多少花,恐怕没人能数得清,也没人知道那粒种子来自何方。他没见到那十三个花神,但他常去那庙。眼前这十里八村就有个因为有好种易活的黄土而得名的“黄土岗村”,有个因烧花盆而得名的“白盆窑村”,有个清水长流的“王泉营村”。所以他坚信确实应该有这样一粒神奇的种子。他笃定自己就是养花的命,安身立命于这片花田,这是他的生计,也是他唯一的心向。
窖口的西北风不时掀起那厚厚的稻草帘,温度计上显示16摄氏度。朝南有两大排马蹄莲,亭亭净植,鼓着浅黄的小长苞,一个个可爱的小卷筒排着队,静静地等待着舒展。他早已熟练地掌握了祖上留下的“煻花”技术,煻花、烤花都是“火”字旁,就是反季节加温培育种植。在北京这样一个冬寒春短、多风干燥的气候条件下,想养好花的确不是容易的事。而在孙金海这个温暖的花洞子里,种着一年四季都开花的花草。向下挖土几尺,四壁用黄泥土夯实,脚下则是北京人的“母亲河”——永定河河水冲击、裹挟而来的肥沃土壤松而不散、营养丰富、酸碱平衡。他用青砖垒了煤炭炉子,队里刚刚用通透的大玻璃代替了麻纸小窗户。
明天就用?什么花在开呢?孙金海开始在暖室里寻找明天能开花的花枝。茉莉?香是香,但朵儿太小,上不得台面;腊梅?硬硬茬茬的没有叶,实在不适合做手捧花;黄菊倒是正艳……可他自己先摇了头。最后,他捧起了马蹄莲。这是他新培育的苗,本来预计新年时候开放的。他憧憬着那些硕大的根茎里藏着特别漂亮的从异国他乡来的小花仙。
北漂马蹄莲的“花”,很是有趣。那朵“莲”,其实就是一片叶子,一个苞片,一个像火苗似的“佛焰苞”。而无数的,小小的花朵则躲藏在一个黄色的,圆柱状的“花序”上。雌与雄,有顺序地冒出你看不到的小花瓣儿。开放的苞片虽然不是真正的花冠,却是纯粹的护花使者;是随时准备吹响的小喇叭;是漏不掉春色的小漏斗儿。
孙金海因为这些,喜欢马蹄莲,还有它的皮实、耐看、久盛不凋。还喜欢它虽一叶为花,却懂得适应不同境遇,或常绿、或绽放、或休眠。他更喜欢马蹄莲的温暖:马蹄莲在冬天开花的时候会自身发热,用高于周边环境20多摄氏度的能量,给自己暖出一个小气候,它是植物中名副其实的最有温度的花朵。
孙金海开始挑选最饱满、最大的花苞,切口倾斜,小心翼翼地剪下来,留足长长的茎干浸在水里。他看了看温度计,感觉应该再高几摄氏度。他一边庆幸自己一直把它们安放在阳光灿烂、微风通畅的地方,一边一株一株地把马蹄莲再往里边挪。他打亮所有的灯,走出花房,掩好花门,开始往土炉子里添加无烟煤炭。温度上去了,18摄氏度。他又觉得湿度还不够,就又端着脸盆儿往黄土地、黄土墙上泼水,最后索性鼓起腮帮子往空中喷水雾……
这一夜,孙金海就这样守着、盯着、盼着。不断膨胀的苞片,先是不再紧紧包裹,然后徐徐打开、慢慢地扩大,然后悄悄地绽放。他甚至看到了刚刚开的马蹄莲,新生儿般那晶莹柔软的茸毛。
(未完待续)
丰台作家协会 王莺